凌 岚:一九九一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,侨居美国多年。作品发表于《花城》《江南》等杂志,出版小说集《离岸流》《海中白象》,以及翻译作品、随笔集、诗集。
康涅狄格州州府哈特福德离我家只有一个小时车程。贵为州府,哈特福德在美国东岸众多的名城中只能算四五线小城。现在它是美国的保险业之都,是精算师、保险公司高管和文员扎堆的地方。几条主街两边立着破败陈旧的高楼大厦,这些楼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,四四方方,中规中矩,模样平淡。马路很宽,柏油路坑坑洼洼,因缺乏资金维护而显得灰头土脸,人行道上的地砖裂了碎了,也没有人换。
一百年前,美国的镀金时代,这座城是文化意义上的“宇宙中心”,十大出版社皆驻扎于此。在那个乘马车旅行的时代,哈特福德是从波士顿到纽约的中间点,是换马、添加草料、旅途休息的必经之地,这样的地理优势,给哈特福德带来了巨大的流量和繁荣。直到汽车取代马车,从波士顿到纽约的时间从两天缩短到几个小时后,哈特福德才降级成东岸高速公路边的“盲肠”。
哈特福德有自卑感,加上穷,市政府两次想申请破产,它在波士顿和纽约之间从来不受尊重。我去那里,几乎都是为了到州政府办事、递材料,还有一次是去交通法庭申诉罚单,办完即走,从不流连。二〇〇八年金融危机以后,从纽约沿海岸线往北走,那些带有白色小教堂的古老小镇,一年四季都是郁郁不振的气氛,人很少,寂寞写在街上,写在年老居民的脸上。
发现马克·吐温故居纯属偶然。有一次,我去州议会教育部门参加听证会,结束后驾车在城里迷了路,在一片破败陈旧的大楼外,我忽然看到一大一小两栋维多利亚式建筑。大宅的外墙用棕红色砖建成,森严的风格里带着热情的天真;带尖角的彩色屋顶以少有的蓝色石片铺就,精致得像姜饼屋;房屋设有铸铁雕花柱子围成的门廊,门和窗窄窄的,正门前有一个长方形顶棚,乘坐马车前来的客人在那里下马,走进大门。我后来才知道,这就是被福克纳称作美国文学之父的马克·吐温的故居,现在是马克·吐温故居博物馆。近旁简朴一点的民宅,是写《汤姆叔叔的小屋》的斯托夫人的故居。这两个名人故居,可以说是哈特福德历史文化版图上最闪亮的地标。
这座豪宅建于一八七四年,位于城市的西边。马克·吐温特意从纽约找设计师设计房屋,室内设计则请了当时刚刚开业的一家叫“蒂芙尼”(即现在的珠宝设计界巨头“蒂芙尼”,初创时也设计灯具、铜器,制作彩色玻璃铅画)的设计公司来做。一楼墙纸的手绘图案,便是“蒂芙尼”的原版设计,后来房子易手,剥落的墙纸被收藏起来,一部分至今保存在新建的副馆里。住进这个府宅之前,马克·吐温是美国文学界的新星,而入住后的十七年,是他一生中最幸福也最多产的一段时间。
一楼的会客厅、饭厅,是用于家庭社交的公共空间,至今保留着马克·吐温宴请朋友时用的餐桌和高背椅。护墙板是在当时和现在都很昂贵的胡桃木,上面细密地镶嵌着螺钿画,可以想象那时的夜晚,在煤气灯下,在炉火跳动的光影里,这些螺钿画会闪现出多么生动柔美的光泽。壁炉架是堂皇繁复的大理石石雕,厚重,冰冷,有庙堂之气。这是马克·吐温在欧洲旅行时从苏格兰城堡里淘的古董,漂洋过海运回美国。壁炉前摆着绣花沙发,靠凳很小巧,高度大约只有现代家具的一半,像是给儿童房配的。对此,博物馆解说员说道,在大约两百年前的美国及欧洲,家具的确是这个高度,这是为了穿巨大而沉重的裙子的女性能够优雅自如地坐下和立起。壁炉前还摆着几只红木小几,腿细细的,轻到可以随手搬动。小几上面立着小屏风,据解说员介绍,这些小屏风是给女性客人挡热用的,防止脸上的脂粉被壁炉散发的热量烤化。那时的化妆品质量不高,女士们在客厅仪态端庄地坐着聊天,过不了多久脸就花了,于是她们随手带着小屏风,坐到哪里就摆到哪里。
一楼的后部是一个图书馆,这里是马克·吐温给妻子朗读作品的地方;妻子一直是他的第一读者。图书馆延伸出一个圆形的温室,养着近百盆绿植,草木葳蕤。旁边的小卧室是给来来往往的客人留的。
二楼有主卧室和女儿的卧室,还有一间供岳母来访时住的卧室。马克·吐温夫妇恩爱和睦,除了早夭的儿子,他们共养育了三个女儿,她们都是在这栋大宅里长大的。主卧室的书架一角,银纸相框里有一张照片,照片里的婴儿是马克·吐温夫妇的儿子,他只活了二十二个月。
府宅的三楼是马克·吐温的书房,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《百万英镑》等作品,都是在这里写成的。书房正中有一张巨大的台球桌,对面是带拱形窗户的山墙,窗前有一个小小的书桌,上面放着打字机和带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,这是他写作的地方。靠近书桌的书架上放着烈酒和雪茄烟,抽烟、喝酒、随意吐脏字骂人,是马克·吐温理想中男人该有的快意人生。
十九世纪的西方文明版图上,真正的“宇宙中心”是伦敦,美国属于殖民地,房价普遍不贵。这座豪宅是马克·吐温新婚妻子的陪嫁,买地、翻修、改造一共用了七万美金。在当时的哈特福德,这座豪宅所在的街区叫作努克农场,是哈特福德的文艺区,除了大名鼎鼎的马克·吐温和斯托夫人,这里还住着其他一些艺术家和作家,包括地方报纸的总编辑查尔斯·华纳。斯托夫人是最早的住户,在马克·吐温搬进来时,她已经六十三岁。马克·吐温的家和斯托夫人的家紧挨着,甚至共用一块门前草坪,相比之下,斯托夫人的府宅朴素得多。
这个街区的艺术家、作家们互动频繁,想找谁,不用按门铃通报,推门就进。马克·吐温一度想买下查尔斯·华纳的报纸,华纳不肯,但这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的合作,他们甚至合写了长篇小说《镀金时代》,使“镀金时代”这个名字永远地流传了下来,成为概括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工业起飞时的美国的最形象词语。
“镀金时代”是什么样子?一八五九年至一九年,美国的工业产值由18.8亿美元增至114.07亿美元。一八六〇年美国的生铁产量只有84万吨,钢产量只有1.2万吨,到一九〇〇年分别猛增至1401万吨和1035万吨。自此,美国取代英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产钢国。一四年,美国GDP首次超过英国,并逐渐取代了英国在世界工业生产格局中的位置。这一时期,美国涌现出托马斯·生、尼古拉·特斯拉等一批杰出的科学家,也诞生了约翰·洛克菲勒、J.P.摩根、安德鲁·等知名企业家。资本与智力的结合,催生出打字机、电话、电灯、汽车等一批影响至今的发明。
马克·吐温从西部淘金城里默默无名的小报记者,成为举国闻名的文豪,可以说是一夜成名,其平步青云的文学之路,几乎和美国崛起的路线图重叠。马克·吐温的作品开美国文学之先河,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至今是美国中小学生的必读书。他是“镀金时代”美国最著名的文人、意见领袖,稿费和演讲收入十分丰厚。他挥金如土,雇了七个仆人,每周两次大宴宾客,每年家庭的日常花销高达七万美金,而当时一个普通人的年收入是五百美金。哈特福德的这座豪宅,代表着马克·吐温的人生巅峰,豪宅里的日子,说是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并不为过。之后他投资失败,和亲人永别,即便到了人生暮年,悲剧依然没有放过他。
马克·吐温原名萨谬尔·兰亨·克莱门,一八三五年出生于密苏里州佛罗里达的乡村,是家中七个孩子的第六个,这群兄弟姐妹中只有三个活到成年。马克·吐温出生时过于孱弱,母亲曾经乞灵于天空中出现的哈雷彗星,希望夜空里那道罕见的拖着长尾的闪耀彗星,能给这个孩子带来好运。
马克·吐温十一岁时父亲去世,他不得不去哥哥的印刷厂当学徒,工资为一个月两美金,结果他干了一年都没有收到过一分钱。他的下一个工作,是在密西西比河上担任领航员,这个工作让他走出密苏里州贫困单调的家,从此走南闯北。拿到执照的领航员月薪为二百五十美元,跟美国副总统的一样。蒸汽船上的慢日子令人昏昏欲睡,却让马克·吐温积累了一生的写作素材,若不是美国南北战争爆发,这份美差他打算一直做到老。
内战让美国南方彻底溃败,密西西比河的河运繁荣不再。马克·吐温跟着哥哥,坐上马车去西部淘金,没有挣到钱。在内华达州的卡森城,他终于找到工作,成了一名小报记者。一八六三年,他在发稿时第一次签下马克·吐温这个笔名,这个词是从蒸汽船上来的,代表水深达到了安全航行的十二英尺。从内华达州的《淘金日报》到旧金山当地的新闻报,马克·吐温开始了他的记者生涯,富有强烈正义感的他,报道了旧金山市政府和局的,以及当地白人对华工的,但这些新闻稿没带来什么好结果,不是让报纸被人起诉,就是让他丢了饭碗。他花光积蓄,白天在小酒馆里消磨时光时,还要注意避免碰到欠了对方钱的熟人。年轻时代的穷困,是马克·吐温以后爱钱、挣钱的动力,而赚更多钱的愿望,最终变成了他人生的“死穴”,这是他后半生的事了。
为了谋生,马克·吐温不得不再次跟人去淘金。他去了加州一个叫天使营的地方。连续三个月的雨,让这些淘金的人只能窝在工棚里聊天扯白,而其中一个工友讲的故事,启发了马克·吐温,促使他写成幽默小品《吉姆·斯迈利和他的跳蛙》,投给了东岸的《星期六晚报》。没想到,这篇小说大获成功,被多家报纸转载,屡走背字的马克·吐温忽然发了一笔小财。小有名气以后,他又回到加州当城市记者,但这次他不再做倒霉的调查记者,而是得到一个去夏威夷采访的美差。完成采访后,马克·吐温回到旧金山,那些亦庄亦谐的夏威夷报道后来成了他的讲演素材。
马克·吐温天生具有“麦霸”的资质。超人的观察力,海量的生活积累,“讲段子”时对节奏感的绝佳掌控,让他第一次的讲演节目一炮而红;一晚的门票收入超过了他当记者的月薪。从此,一个喜剧天才诞生了,讲演和写作成为他赚钱的捷径。
马克·吐温喜欢科学发明,投资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新式机器和技术,甚至自己也搞些小发明,申请专利。在哈特福德的家里,他安装了电话、新式打字机,配备了自行车。原始的电话极笨重,讲话的部分和接听的部分是分离的,马克·吐温对这个发明一点都不看好。在他结识的达官贵人、社会名流里,科学家和发明家是他最钟意的一类人,比如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家托马斯·生和尼古拉·特斯拉,都是他的挚友,他曾在特斯拉的实验室里度过许多时光。
马克·吐温见证的科技发明不计其数,电话、无线电遥控技术、电影拍摄机……他狂热地热爱科学和技术,坚信科技带来金钱,结果却是“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”。他最看好的发明是一个能自动排版的大机器。由于他年轻时从事过印刷业和报业,所以对自动排字技术到了痴迷的地步,甚至计算出这种自动排版机器在全国投产使用后,能给众多报社节省多少钱,以及他作为投资人能赚多少钱。而生给他装的免费电话,他却不看好,他把电话理解成商品营销的新手段,是上门推销员的语音助手,如此的投资眼光,可谓偏门。
丰富的人脉和经历并没有使马克·吐温成为精明的投资人,相反,他不仅错过一个好时代,还搭进了所有的资产。小小的风险投资,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打了水漂。自动排版技术尤其是一个无底洞,一八八〇年到一四年之间,他在这项技术上共投资了三十万美元,相当于现在的九百万美元。他的大部分稿费收入,以及妻子的部分陪嫁都赔进了这些投资里。为了筹钱开源节流,马克·吐温一家人于一一年搬出了哈特福德的大宅。依据《美国破产法》,人一旦宣布破产就不需要再偿还以往的债务,但马克·吐温是当时美国最著名的文人,他公开承诺将偿还债务。挣钱的办法是重操讲演旧业,搞了一个为期两年的环球巡演计划。一五年夏天,他开始了在美国的巡演,然后去加拿大,再跨越太平洋环游亚洲。这一年是他人生的转折点,与妻女永别,自此奔走在路上,人生忽然充满喧哗与骚动。
巡演的日子里,马克·吐温先到夏威夷,然后继续往东,到达斐济、澳大利亚、新西兰、斯里兰卡、印度、毛里求斯、南非,再从南非回到伦敦。不难看出,这些地方有一个共同点,它们都是英属殖民地,这为马克·吐温的商演提供了语言环境。那时还没有“脱口秀”这个词,而是叫“讲演”。——一个礼堂,几百个观众买票进来听作家讲笑话。这种“讲演”比写作挣钱更快,马克·吐温巡演后两年便还清了债务,变回一个信用清白的人,但经济上的缓解并未让他们一家走出困境。
长女苏西对文豪父亲的“脱口秀”节目非常厌恶,坚拒随同他“环球讲演”,留在了纽约上州的姨母家里。一六年,她念家心切,坚持要回到哈特福德的旧家,在那里她患了一种神秘的病,高烧不退,出现幻觉。她被安置在父母的主卧室,在空荡荡的家里弹琴、唱歌,对着母亲的旧衣裳大哭,十几天后过世了。这时候,她母亲正在从伦敦到纽约的渡轮上,长女去世前的残酷细节,要等到马克·吐温回到美国才能知晓。苏西死于脊椎性脑膜炎,而且是在孤独中病逝,之后的十几年,马克·吐温一家人都笼罩在这段肝肠寸断的记忆中。可以说,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有它的影子,漂流,离散,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妻女像退场一样,或病或逝,或远嫁。
暮年时马克·吐温还清了债务,再次坐回当代文化名宿的宝座。他在康州的瑞亭小镇买了一大块地,重建家园——斯通费尔德庄园,这是他生前最后一个家。它毁于一九二三年的大火,只留下一段花园里的石墙。如今宅地早已几易主人,盖了更大更新的豪宅。马克·吐温最初购入这片地时,总计有一百四十英亩,相当于一个小型的森林公园。他离世后,庄园的土地陆续被家族后人转卖,现在那里已经盖了几十座独栋房子,主路被命名为“马克·吐温小径”。开车行驶在小径上,两边大树浓荫蔽日,衬得树下的民宅小巧如玩具;即便增加了房屋和住户,依然改变不了荒山野岭的景色。当年马克·吐温因这里的荒凉而后悔,但施工已经开始,不得不继续。
瑞亭小镇如今也不繁华。小镇上留下的文人遗泽,一是马克·吐温捐钱建的以他名字命名的图书馆,二是斯通费尔德庄园的大门外一座叫“龙虾锅”的小屋,那是马克·吐温赠给管家兼秘书的房子,管家的后人至今住在里面。我去探访的那天,“龙虾锅”正在翻修,几个墨西哥人模样的建筑工人在屋子附近忙碌,对驻足的我并不在意。我站在路边踟蹰不前,过了很久才等到一个遛狗的女人,我向她打听马克·吐温的家,她摇头说,没有遗址,留下的只有名字。见我失望,她笑了笑,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说,这一片山原来都是马克·吐温的地方啊。
这里是马克·吐温人生的最后一站。一九〇九年,托马斯·生在这里为马克·吐温拍摄了那时还很罕见的双轴短片。现在保存下来的影像有两分钟:年迈的文豪身着标志性的白色西装,摇摇晃晃地走在家门前,须发皆白,忧心忡忡,好像世间完全没有欢乐可言,等待他的只有残酷的生活。年老久病的他,有一天忽然预言自己的末日:“我生于哈雷彗星来访的一年,也会死于哈雷彗星的下一次来访的。”这个预言居然应验了,一九一〇年四月二日是哈雷彗星的轨道最接近地球的第二天,马克·吐温因心脏病离世。
张爱玲在《老人与海》译者序里写道:“《老人与海》里的老渔人认为自己以前的成就都不算,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证明他的能力。我觉得这两句话非常沉痛……”马克·吐温的后半生,似乎也暗合了这一道沉痛的轨迹。千金散尽,唯一留下的是他的文字。